• 打个哈欠也好
来源:三亚文艺网
发布日期:2019-09-11 09:27:51
编辑:谭佳

文/唐精蓉


    她费了九分气力把半边屁股挨上了自行车。

    她正了正身子,张开嘴吸进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既像是打了一个没舒展开来的哈欠,又像是为某件艰难的事做着准备。

    借助自行车的支撑,她小心翼翼地把右脚抬离地面,搁在了自行车的踏板上……

    短了一截细了一半的左腿完全够不上自行车的踏板,她也就够不上正常的人生。怯怯地骑车穿行在县城里,她常常让有意无意的目光盯得缩头缩尾,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但今天,她的头却扬了起来。

    没留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卖布料的裁缝店变成了时装店。在她的记忆里,裁缝店里的妇人从来不招揽生意,只是低头把一些热情的词语细细缝进一件件长衫短褂里。时装店橱窗里的模特倒也不算招摇,煞白的脸配上不喜不怒的神情,像是刚从木偶戏里走出来的人。每到节庆,村头那棵比阿公年岁还大的老榕树下会搭台唱木偶戏。台下的喝彩也好起哄也罢,台上的一概不动声色。她习惯了这种静默,有如习惯她三十四年来一成不变的日子。

    自行车在城西拐了一个弯,驶上了河边一条不宽的街道。

    不等天黑,街道东侧那座两层楼的门额上就迫不及待地走起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那是一家足浴城,在里面打工的多是些年轻的女人。村子里的女人一辈子只是伺候一个男人,也只能伺候一个男人。她想象不出足浴城里的那些女人们怎么敢抱着陌生男人的脚去揉捏。小时候她缠着阿爸带她来过这地方几次。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一家茶坊。每一次阿爸都把她连同一块酸米糕扔在一旁,自己和几个阿公阿叔围坐在一张乌黑发亮的木头桌子边喝三泡茶。阿爸们喝茶的时候喜欢大大咧咧地把光脚板搭在凳子上,好像只有这样的姿势才配得上他们谈古论今时显示出来的豪迈。太阳从山的一边遛到了山的那一边,阿爸们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们仿佛把日子装进了那把短嘴的粗瓷茶壶里,在清汤寡水中咂出属于他们的味道,也是她熟悉的味道。

    一切都在变。路上的行人步子变得比以前轻快了,穿戴变得比以前鲜亮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他们自以为的重要人物,匆匆忙忙地赶着去做他们自以为重要的事情,不再有人格外注意她腿的短长。

    她的学识容不得她把眼前的这些变化掰开、揉碎,然后再细细品出个好与坏。她只是隐隐感觉自己有些失落,失落中又夹杂些期盼,期盼里还常常冒出来一些惊喜,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酸米糕一样。白色的米糕和醋、糖、葱搅拌在一起,满满的一口爽滑,谁能辨得出哪是酸,哪是甜,哪又是香?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人的确添了不少精神,日子也因为多了些活法而多了些指望。想到这,她眼前敞亮,心思也跟着活络了起来。她盘算着回家后到村里卖肉的阿贵那割块肉,一半肥一半瘦的就好。一家老少常常是白菜萝卜地瓜秧,吃顿肉就像过年一样。今晚,她决定让全家人高兴高兴。

    自行车爬上了一个坡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以便把更多的力量都聚集到她的腿上——准确地说,是她的右腿上。

    半个月前,村长领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到了她家。领导很和气,团团的脸显得慈祥喜庆。领导夸她蓬头垢面的阿妹长得漂亮,夸她趴在床边写作业的儿子学习用功。领导还问她半痴半呆的男人看没看过医生,问她瘫在床上的阿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领导说了很多话,话里夹杂着好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新鲜词。好在领导来她家的目的她总算弄明白了,那就是要帮她家过上好日子。

    自从十八岁嫁到这个家,她没有歇息过一天。即便这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或许这就是命。其实,她的命早在她三岁那年就已经定下了。那年夏天,她打翻了阿妈刚烧出锅的一盆滚烫的水,整个左脚被烫了个半熟。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她的左脚先是几个趾头粘成了一块,后是小腿像麻杆样抽成了细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个头在往上窜,麻杆腿却在往内转。到了她六岁的时候,左脚完成了旋转内翻,并就此定格。残缺的身体注定了她只能嫁个不健全的男人。她不埋怨,因为埋怨不了谁;她也不依赖,因为依赖不上谁。所以,对领导的话,她只是半信半疑。

    末了,领导伸出手要和她告别。以她的见识,只有重要的人在谈完重要的事情后才会相互握手。领导的举动让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重要起来了。于是,她红着脸抓住了领导的手。领导的手有些热。她的心便也跟着热了起来。转念又想,领导和自己非亲非故,也不亏欠自己什么,凭什么要帮自己呢?领导挟着一阵风走了,那阵风把领导热乎乎的话也顺带着捎走了。她是个实在人,不愿去琢磨那些看不着、够不上的虚头巴脑的事。

    昨天,村长兴冲冲地来通知她,她被安排到离家不远的景区做清洁工了。她这才相信领导说的话原来都是真的。村长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和城里人一样,每个月都可以拿到2500块钱的工资。2500块?她瞪大眼睛追问村长。村长肯定地点了点头:2500块!

    2500块是她在家劳作一年才能赚到的钱。她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因为,她所有的好运都在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随着那盆滚烫的水洒落在地上,渗透到地里,早就没有了踪影。

    她下力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脸,有些痛。她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夜深了,无喜无忧的男人早就在鼻喉里拉起了风箱,她却在床上煎饼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2500这个数字像夜间田头的萤火虫,不住地在她眼前飞来飞去,闪烁着点点星光。一个月2500,半年15000,一年30000……萤火虫呼朋唤友,越聚越多,转眼间缀满田间,映亮了夜空,也光明了她的世界。她要给儿子买些营养品。念初中的儿子很懂事,成绩也好,老师说上重点大学都有可能,只是单单薄薄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还要给阿妹买条裙子,和村长孙女的一个样式。邻里乡亲都说阿妹生得好看,但阿妹却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好看的衣服。阿公床上也该添张褥子了,软一些的。老人常年瘫在床上,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了,总嚷嚷硬木板子扎骨头。她偏过头怜惜地看了看躺在身边的男人。男人不丑,也不算太傻。如果带他去大医院治治,不定还能成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想到这,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热了……

    越琢磨越兴奋,越兴奋就越合不上眼。她索性起身,走到了窗户跟前。月亮很圆,也很亮,照在娘家陪嫁带过来的镜子上,那镜子就多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意思。她惊奇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有几分城里人的模样。或许城里人和乡下人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城里的人口袋里有更多的钱。这些钱除了能填饱肚子以外,还足够在他们身上贴上各种体面的标签。

    自行车在一条宽坦的大道上继续前行。她直了直腰板,尽力让脚下的动作和车轮的滚动保持一致。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于是,自行车的脚踏板顺从地转了一圈后不偏不倚地又匍匐在她的脚下继续待命……

    今天早上一走进景区,她全身的血就被铺天盖地、烈焰般的玫瑰点燃了。在她的意识里,土地就是稻谷,土地就是槟榔,所以,土地和生计相关联,也只是和生计相关联。她从来没有想到,土地上居然还能生出如此令人心跳的欣喜。她不知道玫瑰“浪漫”的花语,也不知道玫瑰的香魂是怎样地沁人心脾,更不知道玫瑰“手有余香”寓意的延伸……但她真切地感受到,置身玫瑰花海,五脏六腑都被洗刷得清清爽爽、透透亮亮、纷纷芳芳。她想奔跑,想大声呼喊。她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洋溢着感恩。

    自行车上了通往村子去的一条林荫小道。小道上正在修路,坑坑洼洼的不很平整。但她并不刻意避开路的凸凸凹凹,而是任由车轮随自己的思绪跳跃放任。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她看到景区公示栏前围了不少人。原来,一个10岁的小女孩因右脚畸形,已经9年没穿过鞋子了。小女孩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穿着鞋奔跑。景区启动了圆梦计划,号召员工捐款帮助小女孩完成心愿。

    小女孩是自己的从前,但她却不希望自己是小女孩的将来。她决定去做一件事,一件她以前不敢想也没资格去做的事。这个决定让她的心先是触动了一下,继而快速地悸动起来。她红着脸转身向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很快,一摇一摆的显得有些滑稽,但她丝毫感觉不到难堪。

    经理办公室设在二楼,没有电梯。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利索爬上二楼,推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经理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径直走到经理面前,颤颤地拿出一张50元的纸币放到经理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

    经理忙说“怎么能要你的钱?怎么能要你的钱?”

    她停住脚步,扭头问道“为什么?”

    经理一时语塞,愣愣地目送她歪下了楼梯。

    下班时,她看到红榜上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大,有几个同事还笑着和她打招呼,心境一下更加晴了。孩子一天天大了,希望也一天天大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自己的家也不会比别人差。到那时支援别人100块、200块的,就不需要再扣一家人十天半月的伙食了。人活得都不容易,百年后都是一堆黄土,用不着小看自己。

    自行车终于驶进村了。

    她脚下的力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节奏不快不慢恰是时候。她和自行车似乎已融为一体,在颠簸中一顿一顿地往前跳动。

    这条路她走了十六年,路边的一切她像熟悉自己身上每个部位一样了如指掌。但今天,眼前的景象似乎比以往更鲜活有趣起来。刚下了几天的雨,绕村而过的小溪漫到了竹林边,清清亮亮的透着水灵。园子里爬上架子的南瓜也挂花了。木瓜和菠萝蜜树则像是矜持的妇人,抱着各自的宝宝,目不斜视,不语不言……大自然中的每一个生命都以它们独有的方式生动、尊严地存在着。

    她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快点到家,自行车像上足了发条似地往前冲。她知道,阿公一定在不住地埋怨阿妹贪玩,让他挨到天要黑了还空着肚子。阿妹一定一边应付着阿公的唠叨,一边慌手慌脚地洗米择菜。趴在地上的小狗黑子抬头看看老的又觑觑小的,断不出一个谁对谁错,便由他们话来语去,不再搭理。儿子一定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一棵老树刚冒出来的新芽会缠住他大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能撑起这个家是个奇迹。她不知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奇迹。

    自行车停在了两间土屋前。她右脚撑地,顺势把左脚也撇了下来。

    门口悬挂着的背篓依旧,吊篮里趴窝的母鸡依旧,和土屋一样矮小的男人依旧坐在门口捧着脑袋望着远处发呆。

    这时候,她感觉到倦意来了,肚子也有些“咕咕”作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了一个悠长、酣畅的哈欠,顿时清醒了许多,浑身似乎也有了使不完的劲。

    她猛地甩了几下头,低头进屋去了。

    一抹夕阳从山头掠过,正好照在她家的两间土屋上。